左美云：家庭内参与行为与成功老化——基于CHARLS数据的分析

作者：左美云，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对老龄工作做出了新部署，创新性提出了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发展思路，强调要树立积极老龄观。随着人口老龄化问题的日益严峻，有关助老、用老、孝老方面的内容成为当下社会的焦点，如何促进老年人的成功老化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老年人社会参与作为影响老年人成功老化的重要因素之一，十分值得关注。

老年人社会参与，是老年人退休以后所参与的所有社会活动过程。目前，国内外学者多从角色（Role）、资源（Resource）和目标（Goal）等视角对老年人社会参与进行定义。采用角色视角，社会参与可分为家庭角色参与和社会角色参与。目前多数研究从社会角色的视角出发，主要关注家庭外的参与行为，如志愿活动，较少有对家庭内参与活动的研究。事实上，家人照料、家人沟通、家庭聚会、家人运动、家庭文化、家庭决策等都属于家庭内参与行为，它们占据了老年人很多时间和精力，其对老年人成功老化的影响是急需研究的。其中家人照料、家人沟通是中国老年人普遍会参与且参与频率很高的活动。

针对家人照料，本文主要关注面向孙子女的隔代照料行为。在中国传统家庭观念的影响下，多数老年人会帮助儿女照顾孙子女。这种行为不仅可以帮助老年人的儿女缓解精力不够、工作压力大等实际问题，对老年人自身也可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已有研究发现，照料行为对老年人的认知功能、精神状态产生积极影响，但也有学者发现照料行为会让老年人的自评健康水平降低。目前，学术界对于照料行为对老年人自身的具体影响看法不一，照料行为能否促进老年人的成功老化是一个非常具有价值的研究问题。

针对家人沟通，本文主要关注面向子女的沟通行为，沟通方式包括面对面、电话、短信、视频等多种途径。除面对面外，其余沟通方式我们归纳为非面对面方式。已有学者发现，老年人与子女沟通可以提升老年人的生活满意度，对他们的精神水平产生积极影响。但我们尚未发现与子女沟通，尤其是通过电话、视频等通信技术手段，对老年人成功老化影响的具体研究。

针对以上问题，本文使用SPSS软件，进行二元逻辑回归分析，重点探讨家庭内的社会参与（包括面向孙子女的照料行为和面向子女的沟通行为）对老年人成功老化的影响，以丰富现有的成功老化研究。

一、 成功老化与家庭内参与行为

1.成功老化的测评及影响因素

成功老化，是指对比同龄人群，生理功能丧失最少的一类人。随着对成功老化理解的不断深入，学者们对成功老化的测评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最初，研究者仅从生物学或躯体健康方面进行测评，如将没有慢性病、基本日常生活及部分体力活动能自理的老人定义为成功老化。随后，受生理、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影响，成功老化的界定进入了多元化时代。

通过梳理成功老化测评的研究历程，我们发现学者们对成功老化的测评从单一维度扩展到多个维度，如从生理扩展到生理、心理、社会相结合；从客观指标扩展到主、客观指标相结合。基于此，本文从个人层面，选取客观和主观两个维度来对成功老化进行测评，成功老化也可以分为客观成功老化（Objective Successful Aging）和主观成功老化（Subjective Successful Aging）。以往研究中，多使用生理健康状态、认知能力状态、精神健康状态等作为客观成功老化的指标；采用生活满意度等作为主观成功老化的指标。因此本文也沿用这些指标来衡量老人的主客观成功老化情况。

由于成功老化本身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因而本文采取比较常用的方法，即根据样本量的一定比例来确定各指标的得分标准，再组合成整体划分标准。具体来说，先用量表收集各指标得分，再以得分的合适统计量（本文中取三分位数）为标准进行成功老化类型划分。

以往研究中发现的影响成功老化的因素有很多，其中性别、年龄等被普遍认为是老年人成功老化的影响因素，其他如教育程度、饮食、认知功能水平、心理健康水平等因素也在部分文献中得到证实。值得注意的是，社会参与也是影响成功老化的重要因素。比如参与志愿活动，即在家庭外帮助他人的行为，已被证实是成功老化的影响因素之一。家庭内参与作为老年人社会参与的一部分，很可能也会对老年人的主客观成功老化产生影响。

2.家庭内参与行为研究

关于家庭内的社会参与，老年人是否在生活上帮助子女做事是其间接参与社会的一个指标，包括做饭、洗衣、料理家务、在生活上照顾孙子女和在学习上辅导孙子女等都属于家庭内参与。另外，与子女沟通属于老年人家庭参与的方式之一。可以看出，面向孙子女的照料行为和面向子女的沟通行为都属于老年人家庭内的社会参与方式，下面，我们对这两方面现有研究进行介绍。

1）隔代照料行为相关研究

隔代照料行为的测量方法在以往研究中并不一致，但多是通过对其分类来进行测量， 有学者在对监护人祖母与母亲照料行为差异的研究中，把过去一周内是否有照料行为量化为0、1两个值作为自变量；也有学者把老人分为有照料孙子女行为、无照料孙子女行为、无孙子女三类，以此来衡量照料行为；还有学者在研究中根据每周的照料时长把照料行为划分为无照料行为、低强度照料行为、高强度照料行为三种。可见，以往研究是通过对照料行为进行分类，再探讨每一类老人的差异，这种测量方法损失了老年人具体照料时长的数据。因此，本文提出根据照料强度和照料周期两个维度定量的测量老年人的照料行为的方法，其中照料强度是指老人每周照料孙子女行为的小时数，时间越长，代表强度越大；照料周期是指老人每年提供照料孙子女行为的周数，周数越多，代表周期越长。

之所以采用这样的测量方法，也是考虑到在以往研究中，照料行为对老年人健康的影响是积极还是消极存在争议，这种争议可能是由照料行为的强度差别引起的。比如研究对象都是低强度、非监护人型的老人，就可能得到照料行为会降低死亡率的结论；而一些学者发现和孙子女同住的老人抑郁风险会提高的结论，这可能是因为和孙子女同住的老人，照料强度可能比较大。因而本文把照料行为按照照料周期和照料强度分别分析，以便深入探讨。

以往针对老年人照料孙子女行为的研究中，有很多提到了照料行为对成功老化某些指标的影响。在涉及客观成功老化相关指标的研究中，有学者发现低频照料行为对女性老人的认知功能中语言流畅度这一维度有积极影响。也有学者发现每周有四小时及以上照料行为的女性老人的抑郁风险会显著降低。而涉及主观成功老化指标的研究中，有学者发现高强度的照料行为会使老人的自评健康水平降低。综合以往文献，可以看出，照料行为会对成功老化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但是以往的研究往往针对成功老化的指标独立分析，而没有针对成功老化这一整体概念进行探讨。

2）面向子女的沟通行为相关研究

在互联网情境下，代际间沟通包括面对面沟通和非面对面沟通即媒体中介沟通，如电话、短信、视频、社交网络。老人与子女的沟通是降低老人空巢综合症、提升生活满意度的重要方式，与无沟通的情况相比，非面对面的沟通可以显著改善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学者在研究互联网的使用对老年人孤独感的影响中发现，老年人与子女基于互联网的非面对面沟通可以降低老人的孤独感。我们之前的研究也发现，和子女间的沟通会正向影响老年人的生活满意度。不过，与子女的沟通（尤其是通过电话、互联网等科技手段）会对老年人成功老化产生哪些具体影响尚无确切定论，需要进行相关的研究。

综上，家庭内社会参与对老年人成功老化影响的研究较少，具体到照料行为对老年人成功老化产生影响的方向上，学术界看法不一；而对于沟通行为对老年人成功老化的影响，现有文献仅关注于面对面沟通，较少对电话、视频等非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成功老化影响的研究。本文将从照料行为、沟通行为两方面进行研究，建立照料行为和沟通行为对成功老化影响的理论模型，力图弥补现有研究的不足。

二、假设提出及模型构建

老年人社会参与是指老年人退休以后所参与的所有社会活动过程。老年人的社会参与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一系列活动，这些活动可以有助于老年人实现价值、解决生活中的生理、心理问题。照料行为和沟通行为均属于家庭内的社会参与，因而本文认为二者可能对老年人的成功老化产生影响。

照料强度是照料行为的重要属性之一，指老年人对孙子女进行照料行为的强度。在以往的研究中，照料强度被证实对老年人的认知功能、抑郁情况有积极影响，而认知功能、抑郁情况是评判老年人客观成功老化的重要标准。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1：照料强度对老年人的客观成功老化存在积极影响。

在照料过程中，照料强度大的老年人在短期内密集地接触子女，帮助家庭分担了很大的负担，有助于老年人自我价值的实现，从而影响老年人的生活满意度。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2：照料强度老年人的主观成功老化存在积极影响。

照料周期是指老年人对孙子女进行照料的时期的长短，根据照料周期的不同，可以将老年人的照料行为分为长期照料行为和短期照料行为。已有研究发现，有长期照料行为的老人相比于提供短期照料的老人，其身体功能、认知功能水平较高，而这两个指标都可以用来评判老年人是否客观成功老化。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3：照料周期对老年人的客观成功老化存在积极影响。

另一方面，对于照料周期长的老年人，与孙子女的接触更多更频繁，老年人可以享受到天伦之乐，其生活满意度可能会提高，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4：照料周期对老年人的主观成功老化存在积极影响。

面向子女的沟通行为中涉及与子女的互动，这种互动行为可以面对面进行，也可以通过电话、邮件等媒介进行，二者都能够为老人和子女提供精神上的慰藉，促进家庭成员间的感情，因此属于家庭内的社会参与行为，会对老年人的成功老化存在积极影响。

在面对面沟通过程中，老年人可以现场抒发情感，有助于降低抑郁风险，而抑郁风险是老年人客观成功老化的评价标准之一，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5：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的客观成功老化产生积极影响。

已有研究证实，面对面沟通会对老年人的生活满意度产生积极影响，而生活满意度是评判老年人主观成功老化的重要标准。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6：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的主观成功老化产生积极影响。

根据我们以前研究，非面对面沟通对生活满意度的影响虽然较面对面沟通弱，但也对其产生了积极影响。沟通过程中综合了倾听、表达等活动，老年人的认知能力会得到锻炼。同时，非面对面沟通方式中，老人需要运用电话、邮件等多种工具，会对老人的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动能力（Instrumental Activity of Daily Living）有所帮助，而这两种能力都是客观成功老化的重要评判标准。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7：非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的客观成功老化产生积极影响。

非面对面沟通，如视频聊天对生理功能要求较低，可以扩展老人的生活空间，增加老人的生活满意度，从而促进老年人的成功老化。因此本文提出：

假设8：非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的主观成功老化产生积极影响。

综上，本文提出如图1所示的理论模型。

三、数据来源及处理方法

本研究中所用的数据来源于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ina Health and Retirement Longitudinal Survey, CHARLS）数据库。CHALRS全国基线调查于2011年开展，每两年追踪一次，覆盖150个县级单位，450个村级单位，约1万户家庭中的1.7万人。CHARLS问卷内容包括：个人基本信息、家庭、健康状况、医疗保险与保健、工作、退休和养老金、收入、消费、资产，以及社区基本情况等。

其访问应答率和数据质量在世界同类项目中位居前列，数据在学术界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和认可。由于CHARLS目前公开的数据中2013年的数据最为完整，因此本文选用2013年的调查数据展开研究，主要用到了老人的个人基本信息、家庭、健康状况等内容，其中家庭部分统计了老年人面向孙子女的照料数据和面向子女的沟通数据。

1）面向孙子女的照料行为。CHALRS数据中统计了老年人对孙子女的照料情况，问项CF001“过去一年，您或您配偶是否花时间照看了您的孙子女或重孙子女？”统计了是否有照料行为，问项CF003“过去一年，您和您配偶大约花几周，每周花多少时间来照看这个子女的孩子或孙子女”统计了老人照料行为的频率。把老人对所有孙子女的照料时长对应相加作为老人总共的照料行为统计数据。过去一年有多少周有照料行为定义为照料周期，平均每周有多少小时有照料行为定义为照料强度。由于老人每周可能同时照料多个孙子女，因此对所有孙子女的照料周期求和可能超过一年的52周，本文把照料周期总和超过52周以52周计，照料强度同理，总和超过168(7*24)小时以168小时计。

2）面向子女的沟通行为。CHALRS数据中统计了老年人与子女的沟通频率，问项CD003“您多长时间见到[孩子姓名]? ”反映了面对面沟通情况，问项CD004“您和[孩子姓名] 不在一起住的时候，您多长时间跟[孩子姓名] 通过电话、短信、信件或者电子邮件联系？”反映了非面对面沟通情况。

3）成功老化。遵从以往研究中对成功老化指标的选择，并结合CHALRS数据的实际情况，本文最终选取身体功能、认知功能、抑郁情况三个指标来衡量老人的客观成功老化情况；选取生活满意度指标来评价老年人的主观成功老化情况。

身体功能，用日常活动能力（ADL）和工具性日常活动能力（IADL）进行评定，其中ADL情况测定内容包括穿衣、进食、大小便控制、如厕、自主洗澡、床椅转移等六项，CHARLS问卷中全部覆盖；IADL情况采用工具性日常活动能力量表评定，该量表共有8个题项，CHALRS问卷中涵盖了6个，分别是家务、做饭、购物、处理财务、服药、打电话。

认知功能，用简易智力状态检查(Mini-Mental State Examination, MMSE)量表进行测评，该量表能反映被试智力状态及认知功能缺损程度，CHARLS问卷中涉及的MMSE题项共有11个，例如“请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几？”。

抑郁情况，采纳CES－D流行病学调查用抑郁自评量表进行测量,共有20个题项，CHARLS问卷中涉及了其中10个题项。例如“我因一些小事而烦恼”，得分越低表示抑郁程度越低，即精神状态越好。

生活满意度，基于单独的一个问题——“总体来看，您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感到满意？是极其满意，非常满意，比较满意，不太满意还是一点也不满意？”，让老年人评价自己的生活满意度。

从CHARLS数据中筛选以上指标中无缺失值的数据，最终进入数据分析的老人共计1592位，我们对这些老人的数据做了如下进一步的处理。首先选出相对成功老化的人。具体规则为：客观成功老化的三个指标（身体功能、认知功能、抑郁情况）同时排名前三分之一（不能恰好取到三分之一时向下取整，即取最接近三分之一但不超过三分之一的得分作为判定标准）即判定为客观成功老化。同样的，分别取主观成功老化的指标排名前三分之一即判定为主观成功老化。对处理后的数据进行了初步描述统计，1592位老人中，主观成功老化的老人共计364位，占比22.9%，客观成功老化的老人共计159位，占比9.99%。

四、结果与建议

表1中展示了照料强度、照料周期、面对面沟通、非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主客观成功老化的影响，其中非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客观成功老化存在积极影响，照料周期和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主观成功老化有积极影响。

通过以上的数据分析，我们部分验证了所提出的模型，模型验证结果如表2所示

为了进一步了解上述因素对老年人客观成功老化二级指标的影响，我们进一步做了分析，参见表3。数据表明面对面沟通对老年人身体功能存在消极影响，对抑郁情况存在积极影响；非面对面沟通对身体功能和认知功能存在积极影响。

总体来看，我们发现家庭内社会参与对老年人成功老化具有促进作用。针对沟通行为，本文发现面对面沟通会对老年人主观成功老化产生积极影响，非面对面沟通会促进老年人的客观成功老化。针对照料行为，本文发现照料的强度对成功老化没有显著影响，但照料周期会对老年人的主观成功老化起到促进作用。我们对老年人及其子女提出以下建议：

对于子女而言，建议增加与父母面对面沟通的频率，尤其是在父母步入老龄的前几年，更要多回家看望父母或多将父母接到自己家中生活，和父母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多陪父母聊天，以减少父母可能的抑郁，促进父母的主观成功老化。另外，在科技日益融入生活的情况下，也要通过电话、视频等方式和父母保持联络，持续关注父母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特别是在父母已经适应了老年生活，且身体功能尚未显著下降的时期，这样能够促进父母的身体能力，通过使用微信、电话等工具，改善认知功能，帮助他们实现客观成功老化。

另外，建议子女经常请父母在其能力和精力范围内对孩子进行照料，尤其是在父母刚刚退休，还不太适应老年生活的时候，可以适当的让父母保持一种规律的照料行为，让他们能够一直有事可做。

对于老年人而言，建议一方面多与子女进行面对面的沟通，改善精神状态，保持心情愉悦，从而促进主观的成功老化。另一方面，也要经常通过电话、微信等方式与子女进行非面对面的交流，提升自身认知和身体机能，从而促进客观成功老化。要注意的是，面对面沟通仅对抑郁情况有积极作用，对认知功能没有显著影响，对身体功能甚至产生了消极作用，这可能是因为与子女面对面沟通频率高的老人，其子女经常陪伴在身边，很多事情会由子女代为完成，导致自身的活动减少，身体功能反而下降。因而虽然面对面沟通行为使其抑郁程度降低，但综合来看没有对客观成功老化产生影响。因而，如果老人与子女面对面沟通较多，要提醒自己，自己能干的事情自己干，尽量不要让子女代劳，这样可以减缓身体机能的衰退。

老年人还可以根据家庭情况，适当增加家庭内的照料行为，积极承担照料孙子女的责任，对孙子女进行长期的持续性照料，而非短期的高强度照料，减轻子女负担的同时也有助于自身主观成功老化。这是因为，有一定时长的照料周期，可以培养孙子女和老人的感情，让老人感觉有成就感，从而对生活表示满意，帮助他们实现主观成功老化。